管事立刻朝货堆旁吆喝一声,一个精瘦的码头伙计应声跑来。管事低声嘱咐几句,那伙计目光飞快地在苏焕身上扫过,点点头,转身便扎进码头外蛛网般的小巷里,脚步快得像阵风。
码头上短暂的等待被搬运号子和河水拍岸声填满。苏焕的目光始终落在那艘铁力黑船上,心中念头飞转。果然,不过一盏茶的功夫,那精瘦伙计的身影就重新出现在码头入口,他扶着膝盖,胸膛剧烈起伏,大口喘着粗气。在他身后不远处,一老一少两个身影正穿过喧嚣的人流,不紧不慢地走来。
为首的老者佝偻着背,眼窝深陷,脸上沟壑纵横,花白的胡须沾染着风霜。他沉默地抽着一杆磨得油亮的旱烟袋,浑浊的眼睛在烟雾中打量着苏焕,一言不发。
落后他半步的青年则截然不同,十六七岁年纪,赤膊着上身,皮肤被晒成古铜色,一身精壮的腱子肉随着步伐微微起伏,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年轻豹子,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。
管事连忙上前,声音里添了三分恭敬:“明海老哥,这位是苏道长,想借您的黑船用几日。”他顿了顿,又转向苏焕,“道长,这位就是‘海上活地图’明海老哥,俊后生是他孙子明路。老哥年轻时认海里的暗流礁石比岸上的路还熟。”
明海像是没听见,只把枯瘦的手探进怀里,摸出一杆磨得油亮的乌木烟袋锅。烟锅头是块暗沉沉的海柳木,坑洼处积着经年的烟油。他慢条斯理地塞上烟丝,用火石“嚓”地引燃。辛辣的烟雾升腾起来,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,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,穿透烟雾,钉子般钉在苏焕身上,带着审视,也带着一种近乎野兽护食般的警惕。
苏焕对其说明来意:“老丈,既是私船,贫道愿另付船资。不运货,只载人,往返不过几日。”
银光刺目,一旁的管事看得眼皮直跳,忍不住帮腔:“老哥,苏道长是赵老爷的贵客,您看……”
明海依旧沉默。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,发出细微的“滋滋”声。他托着烟杆的手稳如磐石,深陷的眼窝里,那两点幽光纹丝未动,仿佛苏焕和管事只是两团扰人的水汽。运河的波光在他身后粼粼闪动,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细长而孤峭。
苏焕迎着那目光,心下了然。他目光转向运河上游,语气放得平缓:“老丈,既然一时半刻也议不出个章程。贫道正要去三里铺办事,您既已来了,不如先捎带我一程?船钱照付,路上也好细谈。”
烟雾缭绕中,明海的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,浑浊的视线在苏焕脸上停留片刻,又滑向那艘沉默的黑船。大口抽了几口烟锅,几点火星溅落青苔。
他没说话,只转身,朝铁力黑船走去。步履蹒跚,腰背佝偻得更深了,像扛着一座无形的山。明路立刻跟上,精赤的上身绷紧,像一头随时准备护卫老兽的年轻豹子。
苏焕朝管事略一拱手,转身跟上。
踏上船板的刹那,苏焕只觉脚下微微一沉,传来一声极其沉闷的“咚”,如同敲击在实心铁木之上。三人上船,船身竟纹丝不动,吃水线只下沉了微不可察的一丝。他心中暗赞:好稳的船!船庐内陈设简陋,仅一桌一凳,却异常干净,空间也比外观所见宽敞许多。船底舱板和头顶舱顶皆为中空,显然是精心设计的储物之处。船头一张三角帆已然升起,而主帆的桅杆黝黑粗壮,直指云天,真如一根定海神铁铸就的巨柱。
明海解开缆绳,动作有些迟缓,但每个步骤都精准无误。他将烟袋别回腰间,接过明路递来的长,。那少年则抓起一根船橹,将船橹插入船尾橹桩,明海撑篙在岸石上用力一点,船身轻灵地滑离码头。
明路腰背发力,手臂沉稳地摇动橹柄。橹叶切开水波,发出规律而有力的“哗——啦——”声。船头破开平静的河面,留下一道笔直清浅的尾痕,朝着三里铺的方向,稳稳驶去。
两岸的垂柳、石桥、青瓦白墙缓缓后移,如同徐徐展开的水墨长卷。几只水鸟掠过船舷,清越的鸣叫落入风中。苏焕立于船头,衣袂轻扬,铁力木特有的、混合着桐油与河水气息的冷冽味道萦绕鼻端。前方水道蜿蜒,隐入一片葱茏的绿意之中。
铁力黑船破开水面,橹声“吱呀——哗啦——”地响,在午后静谧的河道上荡开涟漪。苏焕的目光从两岸葱茏的绿意收回,落在正奋力摇橹的明路身上。少年古铜色的臂膀肌肉虬结,汗水顺着脊沟滑落,在阳光下闪着光。
“这船可真是结实,”苏焕开口,声音温和,“不知平日里都是如何保养的?”
明路闻言,手上动作略缓,抬头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白牙:“道长好眼力!这船可是用上好的海木造的,整个沄水县,独一份!我隔些日子就得里里外外仔细查一遍,看有没有裂缝、虫蛀,或者哪块木头朽了。查完了,还得给它上一层厚厚的桐油,防着水汽侵蚀,也防着木头开裂。”他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自豪,仿佛在夸耀一件稀世珍宝。
苏焕点头赞许:“用心了。如此大的船,若想扬帆远航,这得多少人手才能驱使得了呀?”他目光扫过那根黝黑粗壮、如同定海神针般的主桅。
明路抹了把汗,正要回答:“道长,这船看着大,其实只要……”话刚起头,船尾竹凳上便传来一声低沉的呵斥:
“当心撑船!”
声音不高,却像鞭子一样抽在明路身上。少年立刻噤声,讪讪地缩了缩脖子,闷头又拿起船上的长篙,深深插入水中,用力一撑,船身加速向前滑去,只留下身后一圈圈扩大的涟漪。
明海坐在船尾的阴影里,佝偻的背脊几乎与船舷融为一体。他慢条斯理地从腰间抽出那杆磨得油亮的乌木烟袋锅,海柳木的烟锅头坑洼不平,积着厚厚的烟油。
他捻了一撮烟丝,压实,用火石“嚓”地点燃。辛辣的烟雾升腾起来,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,只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,穿透烟雾,如同两把淬了寒冰的锥子,牢牢钉在苏焕身上。
他深吸一口,浓白的烟雾从鼻孔缓缓喷出,声音带着烟熏火燎的沙哑,却异常清晰:“老夫在江湖上飘了一辈子,水里来浪里去,见过的人比河里的鱼还多。”他抬头深深看了一眼苏焕,“你身上那股味儿,不是一般人。”
苏焕迎上那审视的目光,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:“老丈说笑了,苏某就是个替人消灾解厄的道士,每日香烛黄表相伴,身上免不了沾染上一些烟火气罢了。”
“烟火气?”明海嗤笑一声,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锐利,他声音陡然拔高,又猛地压低,像绷紧的弓弦,“你这种人,我见得多了。说吧,想用我这铁力黑船做什么?运私盐?走黑货?还是…要人命?”
河风似乎都凝滞了一瞬。明路撑篙的手僵在半空,惊疑不定地看向苏焕。
苏焕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。他沉默片刻,看着明海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,知道再多的掩饰都是徒劳。他轻轻叹了口气,像是卸下了某种伪装,脊背挺直了些,周身那股温润平和的气息悄然散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如渊的冷冽。
“老丈慧眼如炬。”苏焕的声音低沉下来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“实不相瞒,苏某此次借船,是想…出趟远门。”
“出远门?”明海眼中精光一闪,随即又归于深潭般的平静,他缓缓吐出一个烟圈,“沄水县大小码头几十个,船行商号十几家,什么样的船找不到?偏要来找我这把老骨头?”
苏焕没有立刻回答。他走到明海对面的小竹凳坐下。他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,小心翼翼地打开,里面是一张折叠整齐、印着繁复花纹和“恒丰钱庄”朱红大印的银票。他将银票展开,轻轻推到明海面前的小木桌上。
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。五百两白银的兑票,在昏暗的船舱里,那墨色的数字和殷红的印章,刺得人眼睛发疼。
“这是定金。”苏焕的声音平静无波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,“事成之后,再付一千两。”
船舱里只剩下河水拍打船身的“哗啦”声,以及明海烟锅里烟草燃烧的“滋滋”轻响。明路站在船头,呼吸都屏住了,眼睛死死盯着那张能买下十条新船的银票,古铜色的脸上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。
明海的目光在银票上停留了很久,久到那烟锅里的火光都暗了下去。他枯瘦的手指在烟锅上无意识地摩挲着,深陷的眼窝里,浑浊的瞳孔微微收缩。
终于,他抬起眼皮,那目光不再锐利如刀,反而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,翻涌着复杂的情绪——有惊疑,有警惕,有挣扎,甚至还有一丝…深埋已久的、被强行唤醒的悸动。